從烏魯木齊飛北疆最西邊伊寧市,機翼下天山山脈連綿不絕,彷彿緊追著飛機跑,不肯落後,群峰頂到了七月猶存殘雪,白了少年頭,陽光照耀下顯得皓潔異常。飛機飛了半個時辰,白頭少年也一棒接過一棒,跑半個時辰。飛機下降了,白頭少年還意猶未盡向前奔去,跑進鄰國哈薩克斯坦,跑出橫隔新疆南北的天然大屏障。
從伊寧搭車再往南,高瘦的胡楊挺立田間阡陌,草原、麥田、果園、向日葵隨窗而逝,抵達特克斯,已是兩小時以後的事。
特克斯位處天山山脈之間,山環水抱,河川平原縱橫交錯。我在城內隨意招得一部計程車繞城,聽回族司機眉飛色舞解說:「我們這個縣城,沒有一個紅綠燈,也不堵車,每個地方,每條路都能到。」他從中心圓環開始繞,指著放射而出的八條街,一一指說街名,乾、坤、巽、離、坎、兌、艮、震。經乾街再往外繞二環,二環與一環間有八條主街,二環和三環之間,八街再分出十六街放射而出;二環繞完一圈,經坤街再往外繞三環,三環與四環之間,再又析出三十二街;最後繞四環時,四環以外,忽又變出六十四條街。──是的,從八而十六、三十二、六十四,八八六十四,這個縣城就是活生生的八卦城,完全依照八卦式樣建制,上世紀三○年代建成。
倘從天空往下一瞧,就能發現一個大八卦,牢牢鑲在天山之間,猶如奇門遁甲,從前讀紀曉嵐《閱微草堂筆記》載有一事:說是宋某曾訪一友,友留之宿,云涼夜月明不妨同觀一戲劇。便取十餘凳縱橫布置院中,同飲於堂上。二鼓後,見一人踰牆入院,每遇一凳,蹣跚努力良久,方才跨過順行,如此一兩百回。忽轉頭逆行,又蹣跚努力良久,方才跨過,如此亦一兩百回。終於疲憊倒地,此時天色已大亮。友人引之堂上,踰牆者伏地叩首說:「吾實偷兒,入宅之後,微見層層皆短垣,越發越不能盡,窘而退出,又越發越不能盡,困頓故見擒,生死惟命。」友人戲謂宋某云:「昨卜有此偷兒來,故戲以小術。」這是奇門遁甲的小經典把戲,這種場景在特克斯卻無需特別調度布置,且看縣城居民在蛛網八卦之中,有人踞坎位,有人占震位……,一時間天地雷火澤山水風湧動,移形換位,步換景移,幽邈而神祕,深山八卦活脫脫就是奇門遁甲所在地。
換言之,特克斯太武俠了!
這也就難怪業師龔鵬程教授要在特克斯辦「七劍下天山」武俠大會,邀請武當派游玄德掌門、少林派達摩總院首座釋德朝禪師、峨眉派吳信良掌門、青城派劉綏濱掌門、崆峒派白義海掌門、崑崙派周金生掌門、勞山派陳世富掌門等武師掌門及其弟子,在特克斯喀拉峻草原與哈薩克的賽馬、姑娘追、叼羊,還有射禮、遊場大槍、百人太極拳,以及馬上騎射相互輝映。草原上人潮洶湧,主舞台後方天山起伏連綿,腳立之處是一望無盡的草原,台前人聲鼎沸,哈薩克人多身著傳統服飾與會,尊貴隆重,會場熱鬧異常。一旁有氈包十數頂,氈包旁現場宰羊,大鍋造飯,大鍋煮羊肉羊湯,大有草原傳統生活風貌。
龔老師將武俠大會取名「七劍下天山」,除七大掌門人齊聚天山之意,這名稱還是武俠小說名家梁羽生的同名小說。梁羽生一手打造出天山派,從《白髮魔女傳》到《塞外奇俠傳》,再到《七劍下天山》以下十餘部作品皆以新疆天山為背景,男女主角在亂世之中,避居世外卻仍舊掙脫不出江湖恩怨情仇,更掙脫不出男女情愛的蛛網轇轕,《白髮魔女傳》裡的白髮魔女玉羅剎和武當派掌門卓一航,雖然武功蓋世叱吒江湖,卻拘於禮法怎樣也闖不進彼此愛慕的心田,後來雖同住天山兩處,卻勞燕分飛,因緣難結;《塞外奇俠傳》的天山派劍俠楊雲驄和白髮魔女的徒弟飛紅巾,在天山南北奔波領導新疆各族抵禦清軍進攻新疆,飛紅巾愛上楊雲驄,楊雲驄卻愛上敵對清軍伊犁府將軍納蘭秀吉的女兒納蘭明慧,納蘭明慧卻被其父嫁給親王之子多鐸,亂世情局錯綜複雜,兒女感情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《七劍下天山》敘述天山七劍客故事,承繼此前兩書,七劍客身世越發離奇,恩怨情仇越發糾葛,一時半刻也說不清。
好在現場七位掌門人沒有那麼多情感糾葛,他們不是加入情愛成分的那一類,而是武俠小說另一大類,主以技擊、功夫為主。只見會場各掌門人起身而立,各自演示少林武術、青城太極、崆峒功夫、福拳、磨玄拳等,短暫演示,點到為止,旋即收勢入座。因距離有些遠,草原上天寬地闊,人聲吵雜,看得、聽得並不十分真切,但因此前曾在北京如是山房近距離親睹青城掌門劉綏濱道長演武,彼時劉道長身著錦黃長袍,緩緩起式,舉掌護首,過腦勺,忽鷹揚展翅,電閃雷疾,寸勁發露,掌風凌厲,咻咻刮耳,隨即旋身勾手,再一次短距發勁,電閃風捲,目不暇追、意不暇思,道長已緩緩收式矣。才牛刀小試一番,在場者無不如癡如醉,驚詫莫名。由此可略略推想台上各掌門人風采。
武林大會之餘,龔老師還帶著大家探岩畫、訪古碑、採杏果、看高山湖泊、住哈薩克牧民部落,皆是尋常遊客不到之處。為了探看某山洞岩畫,大夥兒逕自攻山,自行開路,腳踩五顏六色草花,滿山草香,似艾草,又似薄荷,洋溢乎鼻間。不遠山頭有牛羊自由俯首吃草,待登高回頭一望,不覺驚嘆出聲,綠油油的草原隨山形起伏,一山接一山沿伸至天際,彷彿全是高爾夫球場,得打上一萬八千洞才行。爬了一小時山,手腳並用再爬上一險坡,近山頂得見一洞窟,入窟一看,洞內約莫四、五匹馬大,壁上留有紅礦物顏料畫大盤羊、狐狸、小馬、山羊等圖,古樸可愛,竟是千餘年前之物。對圖怔忡,千年時光一時有如山風颼颼吹過。下山,領路者指遍地草原中有小紅漿果、小野草莓,摘起一嘗,漿果微甜,野草莓奇甜,一連吃了十餘顆,尚覺不過癮。下山到停車處,一家三口正在取二、三十口蜂箱之蜜,大夥兒趕忙詢問有無賣蜜,主人答有,可試嘗,迫不及待竟連蜂膠一併咬下,一嘗與台灣龍眼蜜大異,清爽微甜,帶花香,乃天山奇花異草之天然精華也。
為了探古碑,遠至鄰縣昭蘇。碑在一座孤山之上,臨下即是哈薩克斯坦國,如今已成為兩國人重要標界,原來是乾隆二十年平定準噶爾後所勒之格登山碑,乾隆還親筆寫下「格登之崔嵬,賊固其壘,我師堂堂,其固自摧……」行文中可見其志得意滿之情;又為了採杏果,特地尋得一戶果園,讓大夥兒親手摘食黃杏、紅杏與蘋果,伸手墊腳採摘還不過癮,乾脆爬上樹採;為了看高山湖泊,特地拉到恰甫其海,尋來社科院黃教授為大家解說哈薩克人游牧生活,說明牧民怎樣四季逐水草而居,怎樣騎馬牧羊吃饢喝馬奶子吃羊疙瘩大啖羊肉,又怎樣在天寬地闊的草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;為了體驗哈薩克族牧民生活,又坐了四小時車程,抵達特克斯轄下的深山,哈薩克族牧民第一個定居的部落,瓊庫什台。部落住家全用屋旁高大的雲嶺雪杉鋸切成大原木疊建而成,木屋民居主人特地宰了一頭羊當晚餐,但是有一半人騎馬去了,要翻越三座大山,去看神祕的高山湖,哈薩克青年說全程只要四小時,四點出發,回來剛好可吃九點的晚餐(時差兩小時),結果足足耗了八個小時,直至深夜十一點多,大夥兒才平安回到部落,也就錯過了熱騰騰的全羊了。(因為過程太過精采曲折,得另寫一篇〈天山騎馬記〉才能細述,此處暫且按下不表。)
在特克斯有一天晚上,縣委女書記在文物局賈書記家中招待龔老師一家人,龔老師拉我去見見世面。入門後,寒暄介紹,行禮如儀,只見滿餐桌精緻玻璃盛裝十餘種乾果(各式青黃黑紅葡萄乾、核桃、杏仁、紅棗等)及當地新鮮水果(草莓、杏、蘋果)。坐定後,端來奶茶(羊奶加茶,放鹽),然後主菜羊頭上桌,是的,整隻羊頭。主人說,哈薩克的風俗是尊貴的客人必須用家宴款待,家宴必得宰一頭羊,準備三天。主人請龔老師用刀在羊額頭畫上十字,再將左右頰肉切下,送給左右尊貴客人。接著副縣長接過刀,切下耳朵肉和最好吃的肩胛骨肉,送給龔老師吃。大家便盡情啖羊肉,主人笑著說我們這裡的羊肉最好吃,沒臊味,因為喝的是天山的礦泉水,吃的是天山的草藥。接著又輪番上菜,麵條、馬奶、八卦雞肉、野味、自種的韭菜、豆子、青椒,痛快地喝當地伊力老窖濃香白酒,觥籌交錯,杯盤狼藉,一片歡樂。
大家各自說話,無不期待新疆安定和諧云云。輪到龔老師,說這麼遙遠的地方,我們怎麼會來呢?原來龔老師在北京大學教書,有一天特克斯縣委書記和副縣長專程到北京找他,希望可以代為遙遠而偏僻的特克斯縣尋出一條觀光活路,龔老師原不以所動,後來卻被她們倆那種敬業精神以及奮不顧身的態度所感動,也就千里迢迢地一飛再飛遙遠的特克斯,共築一個遙遠卻美好的夢想。
對了,特克斯有多遙遠呢,台灣飛烏魯木齊,六個小時,再飛伊寧一個小時,轉車再耗去兩個小時,加總九小時,差不多可以飛到埃及了。而且特克斯只是新疆伊犁自治州伊寧市轄下的一個小縣城,面積很小,但也已經是四分之一的台灣大了,它曾是古烏孫國舊地、古絲路天山北路必經之地、更是東西文化、人種族群的交匯之處,我原先以為它很遙遠,但它其實和從小我所接受的歷史教養、文化養成、世界地理觀很近很近,尤其天山,武俠上的、地理上的、歷史上的、想像世界中的,是這樣既遙遠又接近,既陌生又熟悉,我後來領悟到,其實只要腳底真實踩上天山草原,聞見草香,一切自然而然就脈脈印證所有矛盾的感覺。
特克斯,正好是一個遙遠而美好的起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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